潤琦潤/Thirty Thousand Feet Underground

※斷背山paro

  

  0.

  丁潤浩牽著馬在某個溪谷停下,他解開馬轡,放下馬鞍,餵了幾顆蘋果,才讓馬去溪流邊灌飽喝足。他坐在樹下,行囊裡是這幾年的積蓄、幾件襯衫和邊緣發黃的明信片。他已不像年輕時可以連續好幾小時跑馬趕路,但牛仔的血液還是在身體裡起了作用。他算著時間,還有四十分鐘會進下一座城鎮。


  1.

  二十歲的夏天他在懷俄明山區趕羊。一年前他還在鎮上的修車廠打零工,工資給得不高但附帶住宿跟餐飯,但在冬天來臨前車廠老闆老鮑勃摔斷了腿,乾脆把經營狀況不怎麼樣的車廠給關了起來。你還很年輕,去找點其他事做吧,鮑勃的太太說,於是他在走出車廠後慢條斯理地拐進鎮上唯一的酒吧,在櫃台前翻開報紙的求人欄。

  牧場的負責人喬許在他上門應徵時面露不善,後來想起應該是種馬威。你沒下過地吧,沒養過牛羊吧,甚至沒在農場待過。但他只是垂著脖子擺出乖順的模樣,那是他的一種長處,他曾被指著鼻子罵得狗血淋頭:你很會裝模作樣,但你心裡可不是那樣想的。那又怎樣呢,丁潤浩深吸了口氣,我很勤奮,他說,而且我力氣很大,應該可以勝任這份工作,他誠懇地說。

  於是他從鎮上搬上了半山腰,喬許把他扔進一間不怎樣的木屋,舊倉庫改建的房子還會透風,他把半滿的行李放在下陷的床墊,喬許說在這住幾天,把羊趕上山,然後就沒床可睡了,知道吧。山上啥都沒有,你們這種公子哥最好撐得過去,喬許說著刻薄的話,倒也沒什麼超出他的想像。他在木屋睡了一晚,第二天下午喬許帶來了另一個人。這是旼琦,你歸他管,喬許邊說邊打量他們,從一個人臉上移到另一個。他也看向站在背光裡的人,看不清楚五官的臉衝著他笑了笑。你好啊,牛仔。那是宋旼琦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低沉的嗓音嚇人一跳。他不確定地露出微笑,伸出手和眼前的人握了握。

  然後就是他們的事了。喬許把他們留在山腰,旼琦不在乎地笑笑,他有種說不上什麼的感覺,坐在那看他鼓搗根本也沒裝什麼的行李。他們的身形差不多,穿得也差不多,這年紀的男孩都這樣,沒幾毛錢、瘦得稜角銳利,一切的特徵都掛在聳起的眉骨和窮屈的手肘,看他像在看擦不乾淨的鏡子。

  他對著窗戶的光線寫日記,直到天半黑才一起弄了點東西吃。豆子跟豆子,宋旼琦在桌子的對面嗤笑了下,你會習慣的,旼琦說,這裡就是什麼都沒有。他聽這句話有點多了,大抵也露出了嘲弄的表情。我知道,旼琦放低了聲音,他抬頭看他,對方只是堅定地點了點頭。晚飯後就全黑了,他把煤燈關上,宋旼琦在黑暗中脫下靴子跟長褲在腳對著腳的另一張床躺下。睡一覺吧,牛仔,他模糊地用低沉的聲音嘟囔,明天帶你上山。

  隔天他在天亮時醒來,另一張床已經空了下來,他走出木屋,旼琦剛洗完澡,打著赤膊用邊緣綻開的毛巾擦著白金色的短髮。你醒得很早,旼琦咧著嘴說。他看著水從髮尾滴落在飽滿的胸口,再滑下腋窩到肋骨的邊緣,旼琦也在打量他隨意穿上襯衫敞開的領口。他們什麼也沒說。

  早餐他們隨便吃了硬麵包,旼琦教他趕羊,他難得有些左支右絀。你一定是那種平常什麼都做得好的男孩,旼琦黜臭他,他則有些靦腆地承認自己第一次接觸羊群。之前呢?之前在鎮上修車,再早一點在端盤子,他回想。

  不是那種負責分聖體的教會男孩,旼琦嘴邊還掛著一點嘲弄。哪個教會男孩要上斷背山脈趕羊呢,他冷靜地說。

  說得也是。

  我是去年來的,去年草長得不錯,羊也養得肥。旼琦邊趕羊邊告訴他,把羊趕上來吃草,就可以找個地方躺著等日落,旼琦百無聊賴地示範,在離羊群落角處不遠隨意席地而坐。今年的草跟禿了沒兩樣,太熱了,我看羊也都要中暑。他被那股微妙的幽默感弄得有些好笑,隨即小心地也在露水微濕的地上盤起腿,青草的氣息衝入鼻間,這只是第二個早晨。

  旼琦總是叨叨絮絮的,好像就忍不住要開口說些什麼,他盯著他看的時候視線很銳利,潤浩想要是他在毫無防備的狀況下接到了那視線勢必會被割傷。你去年就該來的,旼琦說,去年天氣也比較好。

  他們在山上待到日落,旼琦教他怎麼紮帳篷跟生火,你在營地留守,我去羊群守夜,過兩天換一下,旼琦說去年也是這麼過的。會有些狼什麼的,別擔心,隨便開槍牠們就會夾著尾巴逃跑,比較討厭的是雷雨……

  反正有什麼問題就來找我,旼琦帶上獵槍跟單人帳篷,走前鬆了鬆手腕。

  他說好。

  接下來幾天也這樣的過,白天他們躺在草地上看羊,他沒怎麼摸過槍,旼琦手把手教他裝填子彈跟瞄準星,把槍托卡在肩上時他下意識地屏息,旼琦從後方貼著他的手臂,抬起槍管時夾緊手肘,旼琦在他的耳邊說不要急,瞄準,再扣下板機。胸口跟後背貼在一起的溫度讓他流汗,他在營區接水用毛巾擦過腹部和背胛。

  這一天輪他守夜,前半夜他在單人營帳裡昏昏欲睡,過夜半卻下起了豪雨。倒楣透了,他穿上馬靴試圖把羊趕上高地,卻還是怎麼數都對不上數字。喂——你在做什麼?他聽見旼琦的呼喚,旼琦把他帶回營地,濕透了,篝火也點不起來,他換上乾爽的衣服,脫掉襪子在雙人帳裡盤著腳。進來睡,旼琦在他身旁躺下,睡袋很窄,他猶豫了下,還是被拉進說不上柔軟的睡袋。旼琦修長的手腳繞過他的身體,很少有人能夠這麼完好地將他包覆在擁抱底下,丁潤浩想。他還有些僵硬。

  潤浩。

  旼琦喊他。

  他的名字從那張豐潤的嘴唇邊緣滑落,幾乎是在同一個瞬間他才想起那是第一次眼前的人用那股低沉在胸口的聲音喊出他的名字。他都用戲謔的方式喊他牛仔,或者小鎮男孩,說不上是找麻煩,仔細辨來更是喜愛的語氣。那太歡快了,他如此遲鈍地恍然察覺,匆匆抬起頭時旼琦按住了他的脖子把嘴唇貼了上來。是這樣,他聽見自己的嘴吐出陌生的嗚咽,將手伸進上衣底觸碰到溫暖的皮膚時,旼琦把膝蓋卡進他的雙腿。

  他更用力地把他翻在地上,趴在旼琦身上,勃起的兩根陰莖壓在一起,旼琦在他嘴裡喘氣。雨好像下得更大了,羊群在草地上奔走時的叫聲,還有燃燒起來的身體。

  他顧不上那些了。


  2.

  旼琦的嘴唇是溫冷的,手是熱的,骨頭磕碰在身上像要瘀青一樣的疼痛,但是要做。

  旼琦抓住他伸進衣服裡的手,按在起伏的胸腹上,他被燙到一樣地瑟縮了下,猶豫著爬起來脫下被後頸髮絲濡濕的襯衫。他解開褲頭時旼琦已經踢掉了外褲,將翹起的陰莖從內褲中拔出搓弄,他把手放在他的身上,旼琦就抬起頭。

  他按著旼琦的大腿,把硬得脹痛的陰莖肏了進去,在凹凸不平的帳篷裡,墊著睡袋的膝蓋隱約發痛。旼琦扯著他的手臂,嘴唇在交合的顫抖中微微張開,他下意識去追舔流下嘴角的唾液,又被狠狠扯咬下唇。他挺著腰很快地洩在半途,旼琦用手抹掉滴在腹部的精液,用髒掉的手掌捏住前端搓了幾下才吼著射精。那是他第一次把陰莖放進另一個男人的身體裡,他還在發愣,旼琦把他拖下來接吻。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跟第三次就簡單得多。整個夏天他們幾乎都在草地上與羊群打滾,嘴唇追逐嘴唇,胸口相貼,大笑時震動會隨著身體的輪廓傳來,旼琦的嘴裡有口嚼菸草的氣味。

  落雨時走丟的羊終究還是沒找回來,他們花了更多時間把羊趕進草地,然後去到樹林茂密的深處,把手放在彼此身上。有些時候他會盯著旼琦解到上腹的襯衫開口,有時候則是旼琦毫無預警地抓住他的臀部拉近。注視著對方的眼睛時他總會想笑,但更忙著把襯衫下擺從褲頭拉出、叮叮噹噹地拆下皮帶。太急切了,好像把手放在對方身上是唯一重要的事,好像只要旼琦喊他,喊他牛仔,用那副嗓音,他就像是涸澤的魚,需要把嘴唇貼在他的身上。只記得這件事,凌亂的互相肏進彼此的掌心,旼琦高潮時在他耳邊皺著眉頭咒罵,他幾乎要耳鳴。

  整個夏天,他們在營地過得太舒服了,喬許上山了幾次,像是對他們的偷懶瞭若指掌,又好像對他們真正心虛的理由恍然不知。他不得不把襯衫扣子扣到最上面那顆,旼琦對嚙咬他的鎖骨胸口似乎有種偏好,被吸吮瘀傷的皮膚藏在領子底下藏不起他的耳朵。他有一雙無法說謊的耳朵,小鎮裡的年輕姑娘那樣說,艾拉給他帶牛奶的時候他會禮貌地笑笑,卻不會染上紅暈,或者老鮑勃的女兒張望他的時候,他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那是一種對於祕密的緘默。

  但當旼琦在山間的溪流隨意脫下上衣搓洗的時候不是,旼琦把短靴脫在岸邊,踩在淺溪裡喊他,下來啊。他正窺看著旼琦後腰埋入褲頭的線條,冷不防地跟轉過來的人對視,旼琦咧開嘴。你很喜歡我,旼琦說。

  我是,又怎樣,他低聲回嘴。旼琦哈了一聲,聽上去太歡欣了,表情也是。他們破綻太多了,旼琦把他拖進溪水裡,他赤著腳,踩上他的腳背,讓他把手臂纏上後背,呼吸難以分捨。

  冬天你要做什麼,旼琦在一天結束時的篝火前問,彼時已經要入秋了,日落的時間比平時早上不少,睡袋變得像是毫無作用的薄被,他們滑稽地依偎在一起。他說大概回去鎮上,冬天旅店幾乎都是空的,租一個房間,然後再想想。明年呢,旼琦問,明年你還上山嗎?

  我不知道,今年賺得夠我好好想一想了,他緩慢地說。

  去年我想上來賺一筆,喬許給得夠足,這也沒地方花。也許開間餐廳什麼的,酒吧供應的食物太差了,他們的湯都是稀的,或者回去修車⋯⋯

  潤浩。

  旼琦打斷他,又問了一次你還上山嗎,幾乎是懇切地,將鼻頭湊在他的臉上,像是輕盈的呢喃。他眨著眼睛,還未想好回答,旼琦傾了過來把他按進扎手的硬地,親吻太過貪婪,像要吃吞下瞬間漫滿山谷的淫糜。旼琦把手伸進他的褲子裡,捏揉個幾下他的呼吸就急促了起來,他伸手摸向旼琦的脊椎,一節一節地向上摸進後頸柔軟的髮梢。他在包覆著嘴唇的親吻中輕聲嗚咽,在撫摸中挺胯,彎起的長腿尷尬地夾在兩具身體之間,另一邊卡在旼琦的膝蓋下。旼琦摸得很慢,整個過程冗長而安靜得不可思議,直到他們氣喘吁吁地倒在彼此身上時篝火已經燒得一點也不剩,顫抖的鼻息在乾燥的空氣中格外清晰而難堪。他按著起伏的胸膛,還未平息旼琦又將他困在親吻當中,比往常都要更難纏地用牙齒撕咬嘴唇邊際,吸扯到舌尖發麻。

  你想想,旼琦低聲說,你好好想想。

  他喘息著,用手擋住視線。

  幾週後他們把羊趕下山,喬許看著對不上數字的羊群狐疑地挑起眉,他們裝做沒看懂。他在辦公室結算薪水,像是他去應聘的時候一樣露出了毫不掩飾的不耐。喬許並不直接叫他滾出去不要再來,又或者啐他一口什麼的,只是粗魯地把厚厚的信封塞進他胸口得口袋。我給的夠多了,在你們廝混的時候,喬許說別抱怨,他於是沉默地推開門。

  旼琦等在外頭。要去吃點什麼嗎,牛仔?別去酒吧,你說那裡食物很差。而且我討厭豆子,旼琦說著伸了個懶腰。他斟酌著說也許去車廠附近的餐廳,那裡有熱咖啡,還有鬆餅。我有半年沒吃鬆餅了。旼琦說好,輕柔地,咖啡跟鬆餅上桌時他們安靜了下來,旼琦在盤子的這一側摸著他的手腕,藏在楓糖罐的陰影後頭。

  冬天要到了,旼琦說,雖然不會下雪,冰雹也夠嗆了。他想旼琦要說的是他討厭冬天而熱切地想念夏天,但斷背山上的夏天那樣短暫,他試圖不去想。

  他又續了一杯咖啡,焦苦的味道順著喉嚨流下胃裡,他幾乎要忘記這種味道,舌尖可以輕易喚出的是斷背山上的蔬菜湯罐,跟豆子,還有旼琦的皮膚與頭髮間肥皂的氣味。旼琦碰觸他的手腕,就好像留下了火傷。

  他拖著行李到旅店訂了一間房間,下午會有日照曬進來,但一樣冷。比在山上好,至少有床墊,潤浩坐在床沿,盯著壁紙發霉的邊緣。

  旼琦吃完鬆餅就從鎮上離開,整個冬天他沒有他的消息。他不去想。


  3.

  冬天他沒有旼琦的消息,他在鎮上打打零工,偶爾到農場修點機械什麼,大致上和他躺在老鮑勃的車廠裡修理過的引擎原理相似。姑娘們在他放下工具時大膽地來搭話,他困惑而禮貌地微笑。他猜旼琦說對了一些事,冬天是惱人的,灌進夾克底下的風和綿久的雨都是,而他先前竟從未如此覺得過。

  春天也沒有。他在酒吧遇到經過鎮上喝一杯的喬許,裝作不經意地打探了旼琦的行蹤。喬許用黃濁的眼睛看向他,盯得有些久了,他險些覺得後背流下了冷汗。但喬許只是移開視線,把剩下的波本一口灌進嘴裡,彎起食指扣了扣吧檯。

  斷背山上不缺牛仔,他們來來去去,喬許清了清喉嚨,也許是我給得太多,所以這些人都有恃無恐。他沉默地從牛仔褲的後口袋抽出捲起的鈔票,慢吞吞地按在空杯旁邊。喬許冷笑了下,讓酒保來續杯。那小子說要去蒙大拿伐木,誰知道呢,上一次說的是堪薩斯,但可能到了夏天又會滾回來。我見多了那種人,喬許看也不看他一眼兀自說了起來,在馬場偷錢抽可卡因被趕出來的小子,明明知道死路一條還是要抽,說反正不抽也會死,那還是抽到死好了。那種人很好懂,知道嗎,他永遠離開那種東西,下定決心一百次也沒屁用,他就是離不開。

  他知道,他知道。

  夏天他去找老鮑勃,把修車廠盤下來。鮑勃的女兒嫁到內華達州,夫婦倆準備搬離鎮上,給了他一個勉勉強強的價錢。他貸了一筆不小的款項,成了修車廠的潤浩,常駐在鎮上的風景。他把車廠後院鄰接的小倉庫收拾出個小房間,跟旅館結算完窮得前胸貼後背,原本就瘦長的身體更消瘦了,沒空去理髮店的瀏海蓋住了眉眼,下顎線突出得嚇人。有人來修車的日子不多,更多的時候他還是提著工具前往各個農場,到某個人家裡,或者開上公路的某一段拯救拋錨的車輛。偶爾在鎮上遇到年輕的牛仔成雙結伴地來喝一杯,他會轉開視線。又或者自己也來一杯。

  酒吧是個很好的地方,如果想知道一些待在後院所聽不到的事。從隔壁鎮上來的牛仔輕易地提起他所不得而知的名字近況,既沒有前往蒙大拿或堪薩斯的旼琦,在開車兩小時外的牧場放牛吃草。於是他時常在週末的傍晚前往酒吧,忍受馬尿一般難喝的啤酒和喧嚷的髒話,偶爾可以換來隻字片語,他嚼著免費提供的花生,那也很好。

  幾個月後他從公路上拖回了一台拋錨的舊車,駕駛座上是年輕的牛仔,有著捲曲的黑色頭髮,蓋住眼角的銳利,露出一段堅實的下顎。被騙啦,牛仔把嘴唇噘得老高,才買的二手車開沒兩下就開不動了,他看著一臉苦水的表情忍不住想笑。

  喂,你叫什麼?牛仔問。

  潤浩,他回答。好吧,潤浩,你們這有哪可以找些樂子,牛仔漫不經心地問,手指在引擎蓋上不規律地敲出節拍,他想了想,說鎮上只有一間酒吧。

  也行。

  他別無選擇,於是順手帶他過去,在狐疑的目光中對酒保聳肩。年輕的牛仔整晚用誇張的語調和陌生人調情,或仰頭大笑。潤浩任他拉著他在音樂中跳鄉村舞曲,發現他不像其他人一樣手腳打結時發出響亮的笑聲。你很擅長!他拍著他的手臂面露欣喜,那太像是某種他所知的事物,他想,於是難以拒絕。他幫他付掉了啤酒錢,任他勾著脖子在耳邊說出自己的名字。我叫友榮,勾著他的雙手讓人輕易發癢,他縮著肩膀躲開。

  友榮有著一雙深黑色的眼睛,幾天後他在傍晚的暮色中來到車廠後院,用輕柔的聲音要求潤浩收留他一晚。他的顴骨上有不明顯的瘀青,嘴角帶著傷口,笑一下就要齜牙喊痛。他退一步,讓他進來。

  友榮有著剛硬的頭髮和柔軟的臉頰,他讓友榮用手掌探索他的每一寸皮膚,緩慢而幾乎像是戲弄的,用那雙比他小上許多的手觸碰他的胸腹和鼠蹊。和他所知的完全不同,他跟旼琦的性愛總是急切的,是碰撞而不留情的,像是隨時要爆炸一樣的洩慾,卻又在結束時有著僅少的溫存。友榮做的不是那樣,性像是一種歡愉的追求,身體是遊樂場所。那僅僅是性而已,就已經太過滿溢了。友榮掐住他的大腿,他受不了地仰起頭呻吟。

  事後他們摸著黑沖冷水澡,浴室太狹窄,友榮在大腿撞在一起時咯咯地笑。他從衣櫃翻出舊的套頭上衣,友榮逕自穿上,領口敞開遮不住任何痕跡。他細細看來,有一些是在床上弄的,有一些則不是。

  哪裡都有眼睛很利的人,友榮咕噥著說,但我不在乎那些人怎麼想。我有個愛人,友榮忽地說,沒你那麼漂亮,但固執又可愛。他就是太在乎其他人怎麼想了,我明明說那些不重要的。友榮說,他看向黑色的眼睛,裡頭閃爍著焰火。

  你知道嗎,這一切其實沒有那麼難以忍受,只要再用力一點,把那些都抓在手裡。友榮在檯燈黃色的燈光底下緩慢地說,但要是只有一個人,就太困難了。

  你知道吧,友榮說。他想他大概是與他的愛人一般固執,只是自己無以察覺而已。你有啤酒嗎?友榮問,有白蘭地,他眨眼,友榮說那也可以。他從櫥櫃拿出開過一次的白蘭地,友榮扭開瓶蓋就著口啜飲,邊用挑釁的眼神看向他。他聳聳肩,也搶過來喝了幾口。那並不困難,他想,他理應要知道如何順從本心;他想起旼琦的眼神,在燃盡的篝火下,旼琦祈求他好好想想。

  天亮時友榮爬過單人床,濕漉漉的親吻留在臉頰,我要走了,友榮說,他問會再過來嗎,友榮說不。於是睡醒後他幫自己沖了咖啡,滾燙的,幾乎要讓舌頭脫一層皮。


  4.

  那一年到處都在失業,修車廠的生意不能說沒有影響,他去銀行延了一次貸款,在櫃檯被羞辱的時候想起最後一次走進喬許的辦公室,於是只面無表情地撐過。冬天很長,他在修車廠的後院住下來,倒是再也沒被刮骨的風冷醒,即使收入也僅夠他拆下屋頂換新,無法買一床新的羽絨被。

  他幫鄰近的牧場接生了一頭小牛——鎮上最後一個獸醫在去年老成凋謝,而他好歹是個牛仔——手臂沒入乳牛的產道時他因腎上腺素無法思考,把牛犢細長的小腿抓在手掌裡小心向外拉,直到最後也不知道有沒出錯。事後他到酒吧喝一杯,這一年的啤酒已經淡得像水,他想起旼琦。

  他時常想。想起山上夜晚的篝火,獨自躺在羊群裡偶爾聽見狼嚎,就得把.30-.30放在手臂旁,不曉得是死在狼口還是死於走火的機率更高。結果是暴雨,旼琦來找他,要他躺進他的睡袋,在斷背山上相擁而眠;旼琦討厭豆子,所以後來他叫貨都改成湯罐頭,即使本質上那些爛泥般的食物都差不多;旼琦在他破掉的靴子裡塞入手帕,有比沒有好,一邊用狼犬一樣忠實的眼神看向他。

  離開山上的隔年他收到旼琦寄來的明信片,蓋著愛達華州的郵戳,用糟糕的拼寫胡亂寫下辭不達意的問候,幾個月後又收到第二張;他試圖回覆,寄件地址始終空白,只好把一張張憑空出現的明信片塞進休息室的抽屜深處。他仍去酒吧,在生面孔的牛仔試圖搭訕和年輕女孩投以秋波時假意微笑,用骯髒的酒杯擋住無聊的嘴角。他時常想起他,那很惱人,在所有他所不在與無所不在的時刻。他以為就是這樣了,當他那樣以為的時候旼琦造訪了他的後院。

  那是下山第四年的某個下午,初夏的日頭正赤炎炎,他在後院的水龍頭下用肥皂搓洗指甲內緣的污漬,用手巾仔細擦拭後順道洗了個臉。他準備將溼髮順著額頭向後撥開時聽見門框被敲得哐哐響的聲音,於是抓了掛在一旁的毛巾抹了抹臉,抬起頭來看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旼琦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跟格子襯衫,底下是一樣沒好到哪裡去的牛仔褲,靴子是他熟知的,在每一個留守的夜晚隨意踩扔在帳篷外的,或者在溪邊脫下來赤著腳走進冷水裡的。你看起來過得不怎樣,旼琦咧著嘴笑,他從那股分明是嘲諷的笑意當中卻辨出了一點溫情,於是直直地看向那雙眼睛。你也是,牛仔,他說。他的聲音發緊。

  說不上是誰先跨開了腳步,很快地他們抓扯著彼此的衣領跌撞地進了休息室內。旼琦抓著他撞在關起的門上,用呼出熱氣的嘴找到他的嘴唇。他將手指穿進旼琦細軟的髮間,白金色的短髮染成深灰,已然長到堪堪可以蓋住領口的長度,他撫觸他的脖子、肩膀、肩胛,旼琦的後腰有一塊胎記,他不用看就能用手指劃過深色的印痕邊緣,一次又一次。

  他們跌上休息室硬得要命的彈簧床,膝蓋壓上邊緣時發出刺耳的聲響。旼琦用肘稍微支開他,單手解開了牛仔褲踢掉,在手掌心吐出唾沫拉出硬燙的陰莖開始搓揉。他缺氧地呼吸,跪在床墊上脫掉了剩下的衣物,直到裸露的肌膚貼在一起他才聽見自己發出了悠長的嘆息。旼琦拉著他的手臂,把兩個人的陰莖合握在手裡,拇指沿著莖身按上光滑的龜頭,他顫抖著閉上眼睛。潤浩、潤浩,你看著我,旼琦的聲音靠得很近。當額頭抵上額頭時他不得已迎向視線,旼琦的眼睛裡熊熊燃燒,他聽見了在狹小的空間中砸出巨響的慾望。

  旼琦把他打開,用濕潤的指尖急躁地攪弄內裡,折起他的腿有些艱困地按在胸前,他咬著嘴唇企圖仰起頭阻斷視線,手腕在底下轉動的方式還是一清二楚。他沒辦法撐上太久,旼琦很快扶著陰莖幹進來,他的勃起壓在旼琦的下腹,在進出的晃蕩間吐出透明的體液。旼琦幹得又凶又快,把他按進了吱嘎的床墊,他哽著抽搐,在幾次的插入之後繳械呻吟。旼琦親吻他的脖子和前胸,下顎,最終又找到嘴唇。

  草草結束一次之後他們仰躺在床上喘息,旼琦的身體上覆蓋著大大小小的傷疤,左邊肚子上一道長長斜過,他伸手去碰,旼琦就迅速抓住他的手。你去做什麼了,他問,旼琦勾起嘴角,有人介紹我去吉列養牛,趕牛沒什麼意思,很簡單,跟趕羊沒兩樣,不過那裡有牛。你去騎牛了,他說。對,我還挺擅長的——用大腿緊緊夾住,在牛背上撐個幾十秒不被甩下來,旼琦意有所指,衝他得意地咧開嘴。他聽出了言外之意忍不住要笑,只是抿著下唇哼了一聲,你再試試?

  於是又再來了一發,旼琦坐上他的大腿,用手指撐開後穴將他勃發的陰莖吃下,豪不客氣地張開膝蓋。潤浩看著在他大腿上賣力騎著的旼琦,腰臀浪起的方式飽富生命力,他恍惚地想像牛背上起伏的英俊牛仔,射精時緊緊閉上眼睛。

  旼琦說,我和其他人睡覺,他們都不像你。他看向那雙完全誠實的眼睛,裡頭有他不認識的陰翳。他輕聲說我也是,旼琦才長長地呼出氣息。他撫摸著旼琦覆蓋肋骨的皮膚,薄薄的,在他的手指底下脆弱又敞開,沿著胸骨向脇側又是一道淺淺的疤。所以這是一次的事嗎,他用乾涸的聲音問。旼琦轉向他,用痛苦的聲音說我辦不到。我辦不到,所以我在這裡,牛仔。

  他撫摸他光裸的指節,在能說出什麼之前維持安靜地躺著。旼琦沒有催促,他將手指繞上來,堅定地看向他的雙眼。我很高興你在這裡,他低聲說。

  他們花了比往常要更久的時間才困難地離開弄得一團糟的床墊,他問旼琦要不要吃點什麼,鍋子上有前一餐的薯泥,他們坐在廚房裡隨意填飽肚子,旼琦套上他的襯衫,就著瓦斯爐點燃味道不怎麼樣的捲菸,他忽而覺得從胃裡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滿足感,他把空盤子和餐具放入水槽。旼琦說起去年從公牛的背上被甩下來,砸壞了左肩和兩根肋骨。那之後休養了一季,後來就做套索比較多,也騎無鞍野馬,馬總是比牛好搞定。旼琦叨叨絮絮了一陣,才終於安靜下來。

  等存夠了錢,我想離開牛仔競技去南方弄個牧場。我想和你一起,潤浩。

  旼琦看向他。

  他無意識地屏住呼吸。在山上的那一晚旼琦說你好好想,他過了幾年才恍然意識到那是一種放下自尊的企求,那時的他們只有在山上的所有,現在也是,旼琦說他不想要這麼多年過後只剩下山上的事。他想起牛犢在他手上出生的溫熱,像是旼琦企求的眼神;現在他一樣要他好好想,那一點也不會太多,他理應要知道如何回答,但當話語凝結在舌尖時,一切都顯得過分虛假而薄弱。

  夏天裡他們不歡而散,後來他夢見那日旼琦失望的表情時,都會在冷汗裡醒來。


  5.

  旼琦說話時像是從喉嚨裡咕噥,極低的聲音讓他發話時都有種不情不願的感覺,但偏偏那又是個說什麼都極為認真的人,就算是誇大的謊言也都用上正經八百的態度。他很容易辨識那種認真的語調底下帶著認可與拆穿的欲求,但並不是所有時候都適用。他在瓦斯爐前煮茶,便宜的茶葉遇到滾水就苦澀,但他別無選擇。

  夏天裡旼琦甩門而去,幾週後他又像一陣風那樣回到修車廠來,他們上床,花上很短的時間猶豫,像是害怕對方翻臉反悔那樣緊緊抓住彼此的髖骨撞在一起。在狹窄的床墊上發生的撕扯和親熱在旼琦走出那扇門後就變得像是幻影,他想起那一年離開了山區,他在餐廳門口看旼琦頭也不回地走過轉角,回到旅館躺下後裹著糖漿的鬆餅碎屑像是還卡在喉嚨。他選擇不去談論。

  又一年,他在酒吧要了髒馬丁尼,看著年輕牛仔和姑娘跳貼面舞。熟識的農場經營者來到吧檯,閒扯淡到最後又問他幹嘛不結婚,想幫他生孩子的妞可以從酒吧門口排到丹佛,他不置可否,我連貸款都還不出來,存款最多的時候是兩個牛奶罐的鈔票,誰要把女兒嫁給我。

  說到這個,喬許去年在山上痛揍了兩個牛仔。

  為啥?

  說是該守夜的時候搞得太忘我了,營地的火沒熄掉,差點燒掉半面山上草地。那人下巴還沾著啤酒泡沫說得興高采烈,喬許用槍托揍他們的時候其中一個還沒來得及穿上褲子哩,被他敲破腦袋,另一個現在還跛腳。

  他在瞬間酒醒,冷汗直流,震耳的嬉笑聲頓時都像是嘲諷一樣地難以忍受。他掏出口袋裡皺巴巴的鈔票壓在櫃台,一口乾掉酸苦的酒液。而後他變得更沉默而少話,旼琦來找他時他帶著他上山,去風河區,去母山,去任何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在呼嘯的風中旼琦像是急於找到某種確認地試圖擁吻,若他不安地避開,旼琦就用鹿一樣眼神看他。他悲哀地想起二十歲的夏天,在斷背山上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親吻旼琦臉上的曬斑和每一顆痣,或者將手腳纏在彼此身上緊緊相偎,此時他卻感到困難。

  他愈躲閃,在落腳的旅館房間裡他們就做得愈狼狽。他將旼琦按在帶著潮濕氣味的床單上,從背後進入的時候旼琦捏著他的手狠狠咬了一下,但並不妨礙他推得更深。他在交合中將嘴唇貼上旼琦後耳的皮膚,再到頸椎向下,旼琦仰起頭發出嗚咽,抓著他的手臂扣在胸前。他撫摸著旼琦滾燙的皮膚,沿著肋骨下的傷疤摸上胸口,旼琦回過頭找他的嘴。他晃了下,更用力地貼在旼琦的後背向上幹。他太熟悉這具身體了,以所有方式完美地貼合鑲嵌,旼琦繃緊的大腿和吐出熱氣的嘴,挺立的乳頭和聳直的陰莖,握在手裡時突跳的脈搏,以及高潮中失神的顫抖,他大力抽送了最後幾下,旼琦先呻吟著射在小腹。

  事後旼琦淋了浴出來,把濕漉漉的頭髮弄在他肩上,他安靜地將他攬在臂中。那一年,他們在山上的那年有那麼一次,當他在黃昏底下把羊群趕進草地,旼琦悄悄走了過來,從後頭將手臂環腰繞了上來。他沒有回頭笑說馬靴的聲響早就出賣了他,只是閉上眼睛讓自己卸下力氣。旼琦的胸口靠上他的後背,雙手平貼在他的腹前,下顎放上肩膀,頭髮就蹭得他發癢。他沒有伸手穿進旼琦柔軟的髮絲,那一秒沒有,那之後漫長的時間裡也不常有。那是什麼,他應當要曉得,他應當要。

  旼琦閉著眼,說你知道我,我是認定了就一直那樣的人。

  他猶豫了一下,腦中模糊地閃過小鎮的流言與不可說,咬著嘴唇用乾巴巴的聲音問,不能這樣就好嗎?

  旼琦睜開眼,先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隨即轉為熊熊的怒意。

  你這王八蛋,旼琦恨得咬牙,你在怕什麼?我什麼都不怕,都不在乎,我已經準備好要跟你一起了,不管到哪裡都好,但是你呢?你聽聽看你在說什麼。我跟你耗了這麼久,是因為我需要跟人上床嗎?是因為你,始終是因為你。天啊,旼琦用力揪住頭髮,指節發白,他想觸碰他的臉頰,被晃著腦袋躲開。王八蛋,要是知道如何把你戒掉就好了,潤浩,旼琦說。他發現自己忽然痛苦難捱,按著腦袋在床邊跪了下來,咳嗽混著淚水和其他什麼落在旅館的地毯上,旼琦慌慌張張地跨了過來。

  他有那種傾向,十七歲中退前被堵在校門揍個半死的時候不肯開口,在老鮑勃那被前投來的學徒欺負的時候也沒有,或者當喬許對著他的臉啐口水,他始終覺得事情可以忍耐。可是旼琦不是。他是那樣的,憤怒的時候會從那雙純粹的眼睛裡流下淚水,會控制不住怒意對他大吼,那些都是真實的,他甚至希望他一直那樣做。

  下山前他們無言以對,旼琦把他放在販賣鬆餅的餐廳,幾年前換手之後老闆把鬆餅從菜單劃掉,改賣捲餅和豆泥,他再也沒踏進去過。他讓自己滑出車外,帶上門之前停了下來。我會想的,他緩慢地說。旼琦看向他,有些尷尬地擺了擺手。

  就這樣吧,你過好你的生活,我過好我的,偶爾碰個頭。像現在這樣,旼琦聳肩。

  他看著他離開。他知道生活得是怎樣,吸一口氣咬牙,能吞下去的就吞。如果修不好的就忍耐,他一直是這樣。他仍然泡滾燙的咖啡,在放涼前喝下,讓喉嚨被焦苦燒灼。他修不好,他開始夢到旼琦,偶爾以二十歲的姿態漂亮地出現,偶爾則是最後一面的怒視。那反而讓他如釋重負,他在夢裡與他貼近,醒時枕邊獨自一人。

  那樣就好。


(6.

  又是一年冬天,旼琦捎來明信片,說要南下。他站在車廠門口,猶豫著翻過明信片,正面是溪谷的風景照,背面則是潦草的幾行。

  去溫暖的地方,養幾匹馬,你來嗎?

  你來嗎?

  他把明信片塞進口袋,匆匆進屋開始翻找車廠權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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